涵澜

于芒的公司为一个服装秀搭建舞台，时间紧任务急人手少，请我帮忙。我向特德请假，赶到时已是中午，舞台连雏形都没出，背景一点儿没建，晚上七点半就要用。听说今晚的时装秀是慈善活动，为聋哑人筹款，参与展出的服装都是第一次亮相，模特也是友情出场，表演结束即开始拍卖，所得善款全部用于捐献。我怀着敬意，尽心尽力。

忙碌一下午，傍晚时分，舞台终于搭建完毕。我累得瘫倒在椅子上。一只白色贵妇犬叫了两声，飞快地蹿到伸展台下，四五个人紧随其后，簇拥着一个高挑的女郎走来。

竟有这样标致的女子，目含秋波，媚入肌骨，举手投足都是风情。男士们的眼睛都在她身上打转。她的容貌与萧紫芳不相上下，年龄比紫芳小，神韵却更成熟柔美，相比之下，紫芳显得清纯。

女郎俯身连连呼唤，小狗在伸展台下跑来跑去，就是不出来。舞台编导和其他人都设法把狗逗出来。小狗在里面玩得正欢，众人束手无策。

在场人中我最苗条，且穿着运动服，不怕脏，我自告奋勇爬进去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捉住小狗。从台下钻出来，面前黑压压都是腿，弄得我都有点儿蒙。

除了工作人员，特德和阿卡被美女簇拥着也在围观之列。而那几位美女全是熟人，有米娜、齐依眉和楚水三千的模特。宾客已经开始入场。

“小乖乖，你弄的多脏。”女郎嫌弃地说，放弃抱它，接过狗绳，示意我把狗放在地上。

我掸掸身上的土，与认识的人打招呼，自己都觉得样子狼狈，忍不住笑。

特德沉下脸，问：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
“给朋友帮忙，你准假了的。”

阿卡说：“泰蒙怎么能让女孩子爬高爬低的，这可不应该啊。这是挟私报复吗？”

我飞快看向于芒。于大迷糊尚不知所云。

“我怎敢夺人所爱。早知道特德的爱将在此，我肯定奉为上宾。”谭辛强分开人群走近。

女郎迎上去，语气温软，说：“泰蒙，乖宝脏了。”

“告诉过你别带它来。珊妮，我给你介绍。阿卡，特德，这位是特德的秘书，米娜小姐，依眉小姐……”

哈，我已失去名字，改称特德的秘书。阿卡与特德的目光都闪动一下。

谭辛强邀请众人就座，工作人员为他们引路。

珊妮问：“乖宝怎么办？”

“找间屋子先关着，防止它乱跑。”

珊妮娇声说：“不行，它胆子小。”

“你陪着它？”谭辛强面容严肃。

珊妮不满地撅嘴。工作人员牵着狗绳，小狗赖着不走，在地上拖行。珊妮不干了，责备工作人员，却又嫌脏不肯自己动手。我看不下去，说：“我来吧。”那狗看着温顺，忽然翻脸，对着我手腕就是一口，我忙撤手，工作人员迅速把狗扯远。

谭辛强和于芒已走远，听到这边的动静，于芒跑过来紧张地问：“咬破了吗？”

“咬在衣服上，手没事。”但着实吓了我一跳。

那边厢珊妮大声责备工作人员绳子拉得过紧，快要勒死狗。谭辛强冷冷地说：“把狗弄走，你自己抱着！”

珊妮看他脸色不对，顿时老实了，乖乖听命。

我和于芒回到后台。

“多亏有你在，要不这会儿我还在着急呢。你的手真没事儿？”

“一只小狗，牙能有多厉害。放心。真咬伤我，我就赖上你了。”我洗手，拍掉衣服上的尘土，说，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。”

于芒说：“你别走。谭辛强说在前排给你留了座位。”

“我得回家换衣服。”

“他已经让人去给你找了。”于芒歉然道，“服装秀……是谭辛强的。紫芳说你俩闹别扭，我就没敢直接告诉你。早晚得说，就是没找到合适时机。”

我早该想到。“你不再听我的沉默”，除了他，还有谁用这种名字做主题。

于芒疑惑：“你俩吵架了？你差点儿被狗咬着，他都没问一句，不像他啊。”多谢他口下留情，事实上谭辛强都没正眼看我。

“没什么。”

“你甭和他较劲。他一个人在北京，拢共就咱们几个朋友，得对他好点儿。”

“嘿，”我手是湿的，拿水弹他，“你认定了是我的错对吧？见利忘义的家伙，替人家打工就替人家说话。”

“反正绝不可能是他对你不好。”

“所以出了错都是我的？瞧我这人缘混的。别忘了是谁中午饭都没吃给你免费干活，现在都该吃晚饭了，我都饿一天了。”

于芒连声道谢。

有人送来衣服。我接了，压根儿没打算穿。今天来的人要么是明星，要么是媒体，要么有钱有闲，非我同类。演出开始，于芒去忙活，我悄悄溜出来。门口的巨幅海报在我来的时候还没摆，要不我早就能发现是他的服装展了。

“你不再听我的沉默”，用在给聋哑人筹款倒也说得过去，楚楚可怜。只是怎么看怎么像在拷问我的心。不要再来问我，我已负疚深重，一宿一宿难以成眠。

我的车旁站着一个人，我脚下微顿，继续走过去。

他平和地问：“要走了吗？”

我的举动早在他预料之中。倘若他不这么聪颖敏感就好了。

我说：“这里不需要我了。”

“是吗？”像自语，又像询问。

“表演顺利开始，舞台很棒，于芒完全能胜任。” 

“有个空位在等你。你不在，它就一直空着。”

手心疼，是钥匙握太紧了吧。“我既不是嘉宾，又不是业内人，出现在这里纯粹是意外。那个座位还是给其他人吧。”

谭辛强目光低垂，说：“让我看看你的手。”

我笑笑：“没咬着。衣服太脏，尤其是袖子，就不给你看了。恭喜你，没想到这么快你的事业就有了新发展，成功对于你来说好像很容易。”

他无语。

舞台中光鲜靓丽的是模特，真正的主角是他。他的辉煌他的成功都在里面。他应该去享受这些，却在停车场等我。

“回去吧，你是主角，不在怎么成。”

“我做错了什么？”他低声问。

心骤然一紧，几乎疼得落泪，我故作轻快地说：“你很好，是……最好的。”

谭辛强凝视我，眼睛深远得像几十万光年外的黑夜。深沉的黑，却让人觉得刺目，我躲避视线。他说：“你可以为难我，但请不要为难自己。”

我大震。他又看穿了我？

他说：“路上注意安全。”

我在后视镜上看到谭辛强双手插进口袋在门口目送。

谭辛强，等着我，我会尽快回到你身边。

我还能回来吗？

成长在安宁之中，沐浴在阳光下，前方有他光明的身影引导，从不曾迷失方向。突然有一天，愤怒驱使我走进复仇的黑森林，我从邻家女孩摇身变成巫婆，在幽暗的森林小屋炼制毒药。当复仇结束时，我已毒沁入骨，面目全非。

一个阴险、卑鄙、满腹心机的人，如何站在他身侧？

作为男人，不能说事业对他不重要，只能说事业的起落他看得很淡，低谷固然非他所愿，但他能快速回升，只要他想。就像他对我说过的，他有东山再起的能力，他的自信使他对成败看得不重，因为可以掌控。

我做的一切都是他不需要的，在这过程中还给他造成伤害。要不要放弃？要不要放弃？要不要放弃？

天知道我多想回到正常的生活，和朋友们愉快相处，有谭辛强的笑容作伴。如果放弃报复，让它过去，从此开辟新天地，不失为另一个选择。但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。

午夜梦回，我常悚然，怕阴谋败露，又觉自己存害人之意，面目可憎。每当此时，就格外想念谭辛强。于芒家的重逢，夕阳中带着金边的他。大雪飘飞，病床前嘘寒问暖的他。输液的手臂被他焐热的温度。夏雨倾盆，他隔着雨幕叫我的名字。玻璃房前，辉映星空的他深蓝的眼睛。吟诗时蓦然转眸，他在门口安静地看着我……把所有场景过一遍，直到惊悸的心平静下来。往事历历，有他，眼前一片光明，再对比我的黑暗，自惭形秽，更不敢往他跟前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