涵澜

谭辛强家中，杜鹃花已凋谢，只剩绿叶。家里的迹象显示他没回来。

我曾问玄璇，她反诘：“你号称是他最好的朋友，我还想问你他在哪儿。”

她丝毫不急，我倒安心。但只过几日，玄璇慌张求救：“谭不见了。”原来这段时间谭辛强一直住在玄璇郊外的房子里。我问：“是不是查出了眉目，他去找那个人了？”

“不像。他走得匆忙，衣物都留下，只有人不见。”

“还有谁知道他在那儿？”

她摇头，急得额头全是汗。

我问遍同学，甚至让紫芳联系格林，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。

玄璇害怕地问：“他会不会做傻事？”

怎么可能，他可是谭辛强啊。

束手无策时，我想到“圣诞老人的聚会”，又赶紧把这念头抛掉。

米娜发来消息：谭辛强在老房子。

对呀，我找过学校，找过花店，找过他家，走遍西单东单，就是没想过老房子，所有痛苦的起点，谭辛强竟有勇气去那里！

来不及问米娜如何得知，我谢过她，急忙赶过去。抵达时已是晚上十一点，高跟鞋踩在寂静的石板路上格外清脆。我尽量放轻脚步，避免惊扰邻居的美梦。他家的绿纱门已经拆掉，我一时认不出，走过了，直走到顶楼才发觉，又折返，在他家外徘徊。楼道的灯是声控的，隔一会儿就灭，我轻跺脚，灯亮了，很快又复黑暗。我不敢再出声，踌躇着是否该敲门。我凭着一股冲动跑到这里来，并没有想好具体要做什么。

喧闹从楼下传来，渐渐清晰，几个喝醉的男人正在上楼，整栋楼的楼道灯都亮了。我正犹豫如何躲避，门开了，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扯进屋。门迅速关闭，将光线关在外面。

黑暗中有个人离我很近，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。为什么要说“有个人”？在屋里的还能有谁，总不能是他爸。我暗笑自己，驱散了突然而来的恐惧，却依然紧张。

谭辛强说：“告诉你离我远一点，听不懂吗？”严厉的语气呛得人无法回答。

“你来干什么，看落水狗，表示同情？我从来都不需要同情！”他高傲地说，“如果你是来替特德道歉的，我劝你省了吧！”

他知道特德参与其中！

“你在害怕。怕什么？我吗？现在才知道害怕，是不是有点儿晚了？”他逼近我。“你为什么要来这儿？这里是我最后的避难所，不是谁都能来的，请你离开！”

眼睛适应了黑暗，依稀见他退后，让出路。

我咬着嘴唇，停顿片刻，往外走去。他忽然一拳捶在墙上，用手臂拦住去路，低吼：“你就这么走了？你知不知道单身女孩深夜在外游荡有多危险？！”

我停住，背贴着墙。沉默，令人尴尬的沉默，唯有他困兽一样的呼吸。

他轻轻碰我的长发，声音变得轻微，苦恼地说：“嫣若，嫣若，嫣若，和我说句话。是你，对不对？不是我的幻觉？和我说句话吧。”

“是我。”

他的手指滑到我的鬓角，指背轻抚脸庞，拭去我眼角的泪，额头碰着我的额头，声音是痛苦而压抑的，“对不起，让你受委屈，对不起。你走吧，别和我这疯子待在一起，快走吧。”他稍退后，嘴里说着快走，手却难舍地在我脸侧停留，矛盾而焦灼。

“我没觉得委屈。我流泪是因为心疼你。这儿不是你的避难所，而是你的受刑地。”

他的手一颤，整个人退到更深的黑暗中，我看不到的地方。

我伸手向前，慢慢地走，摸到他起伏的胸膛。他在无声哭泣，强忍着，肌肉绷着劲，硬得像石头。摸索到他的手，我们的手紧握。

他哽咽：“嫣若，我心里特别难受。”

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我亦潸然。

时间从来不肯轻易饶过一个人，总在苦难的日子停滞不前。此时此地，他还是那个十六岁受伤的少年，我还是空有一腔热情不知如何表达的女生。

他的手如此有力，捏得我手指生疼，好一会儿才放松，呼吸渐渐平稳。我知道他最心痛的时候过去了。

我问：“出什么事了？设计图的事不足以扰乱你，你爸的事……你应对得很好。又出了什么事？”

“你是最不懂我的人，也是最懂我的。”他叹息，“米娜。”

心莫名地强烈刺痛，像突然被尖刺扎了一下。

他敏感地察觉了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
“屋里黑……为什么不开灯？”

“不想看见这令人厌烦的世界。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东西在哪儿。”他把手蒙在我眼睛上，说，“要开灯了，刺眼，先别睁开。”

“不想开就别开了。”

他说：“我想看见你。”

灯亮了，过了一会儿，他把手移开，我睁开眼睛。他憔悴了许多，眼圈发黑，不复慈善夜的潇洒英俊，眼眸忧郁而深邃。

这是我第二次来。房屋是老式格局，客厅没有窗户，所以不开灯的时候特别黑，连月光都被卧室的墙壁阻隔。

家具很干净，显然被收拾过。我坐在沙发上，说：“你藏得好深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”

“其实我一直在，只不过是以另一个身份发声。当评论跑偏，我就出来拉正。”

我模糊地有个印象，每当有人歪曲事实或者偷换概念、恶意推测，就有个人出现叙述事实还击。我欣慰。谭辛强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。“米娜她怎么了？”

“发布会上，记者问到我爸的事，虽然让我措手不及，但更令人惊讶的是之后一篇杂志文章。知道这些的人不多。有的细节即使是你们也不知道，更不可能告诉记者。后来，我终于打听出爆料给记者的人。”

“你怎么打听的，我问了好久他们都不说。”

“找了几个朋友帮忙。”

“爆料的人是米娜？”

“对。我觉得奇怪，文章提到的一些案情细节，外人根本无从得知，米娜是怎么知道的？就在我要查她的底时，她主动联系了我。”他悲哀地望着我，“嫣若，嫣若，世界多么小，她就是受害人的女儿，而且她爸爸死了！他被抢劫后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和神经衰弱，在两年后一次开车时心脏病突发，出了车祸，他和他妻子都死了！”

这就是谭辛强方寸大乱的原因。噩梦没有结束，它延续至今，残忍地蹂躏每一个相关的人。谭辛强的善良无法堪负巨大的悲剧，他将意外归咎于抢劫事件，因此背负着沉重的内疚。难怪他说“这令人厌烦的世界”，难怪他宁愿身处黑暗，对于他来说，这世界就是晦暗而悲惨的。